让我难堪的老师

(资料图)

李小庆

人的一生都是在学习中度过，会遇到无数个老师。有些老师的记忆早已被岁月冲淡，如同偶染的风寒，轻微的，短暂的，并不会搅动我们平淡无奇的日子。而有的老师则像一次重感冒，不染则罢，一旦染上，则会让思绪翻江倒海，甚至还会留下“后遗症”，影响我们很长一段时间，乃至一生。

我的脑海时不时会浮现出在潍坊学习的那段时光，还有那个曾让我数度难堪的老师。

那一年，因为没有学历优势，又毫无专业技能，找工作处处碰壁。最后，家人决定让我考个水手证，将来去远洋货轮上讨生计。尽管我曾无数次在KTV里高歌过郑智化的《水手》，但我深谙，我的性格、体质、专长、兴趣绝不在“水手”这个职业上，我早已在书籍、影视作品里了解到，船员是个危险系数很高、日常生活非常枯寂的职业，每天面对的是茫茫无边的大海，亲人、爱人、欢乐、歌声变得遥不可及。

带着一百个不情愿，我来到潍坊一所海事类学校求学。开课第一天，教室里走进一位体态微胖、双鬓斑白、面相和蔼的中年人，他就是我们的实操课老师李宪刚。他的开场白非常实在：“各位都是来学手艺的，既然来了，就把手艺学好，将来到货轮上干活，好养活老婆孩子。”一开始我的心震了一下，这哪是老师啊，简直就是村里的哪个大叔大伯，但我马上意识到，我已经毕业了，必须面对生存问题，老师讲的大实话，句句戳心。

我承认自己是个笨手笨脚之人，学习实操课程闹了很多笑话，而那个看似和蔼可亲的李老师，则为我的笑话增添了很多佐料。有一门实操课是插钢丝，前三笔要起头，后面的钢丝是按压一挑一的原则去插，其他同学两节课就能插出一个漂亮的琵琶头，而我插了很长时间连起头都没搞清楚。当所有同学都完成任务，唯剩我自己在那“孤军奋战”，大家把我围绕起来，像在看一次“杂技表演”。李老师坐在马扎子上，眼睛盯着我的抽插手法，我每插错一下，他就用小教杆敲打一下我的手，大家则哄笑一次。这时，大家已经从看“杂技表演”升级为欣赏“耍猴表演”，我成了那个被人耍来耍去的猴子。我感到颜面尽失，脸刷的红了，那种红一直延伸至脖颈，然后蔓延至全身。最后，我耍起了孩子脾气，把钢丝一扔，瘫坐在地上抱着脑袋，像个犯错的孩子，更像个被抛弃的孤儿。

看到我的窘态，大家哄笑着离去，我感到天旋地转，脑袋嗡嗡作响，我在想，老师啊老师，我就是再笨，你也不至于让我当众出丑啊，我是个人，不是被人嘲笑的猴子。李老师杵在原地，默默地看了我很长时间，我不知道他的面部表情，也看不到他眼睛里流露的神色，但我听到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。

这次蒙羞，激发出了我的干劲，我暗自发誓，一定要插出漂亮的琵琶头，给那些嘲笑我的同学，也给李老师一记响亮的耳光。别人在玩，在睡觉，我就独自扛着铁凳、拿着铁笔、身上盘着钢丝找地儿练习。当时正是炎炎夏日，汗水沿着我的脊椎沟淌了下来，我真的想放弃，但是想到同学的嘲笑，想到老师给我的难堪，我就咬牙坚持了下来。当我终于能够独立插出一个漂亮的琵琶头，我兴奋地躺在了地上，浑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畅通之感。

登高作业这门实操课也让我对李老师“耿耿于怀”。一个合格的水手，必须敢于登高，然后坐在系得牢固的作业凳上给船舷敲锈、刷油漆，为了掌握这门技能，我可谓吃尽了苦头。光是打绳结这一关，我就费了很大功夫。我始终不明白，在别人那里看两眼，练习两遍就学会的打绳结，到我这儿就变得异常艰难。我开始打退堂鼓，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，退学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盘旋。

让我提出退学的导火索就是在一次登高作业时闹的笑话。我自小就有恐高症，站在三楼往下望，腿就打颤。有一次因为没把绳结打牢固，害得我悬在了半空，当时吓得浑身颤抖，便忙不迭地大喊救命，这一喊，引得地上的同学哈哈大笑，幸亏同学拽着绳子一点点把我拽上来。我气冲冲地走到李老师面前，说：“我退学，到哪办手续。”“为什么退学？”“因为我恐高。”李老师的眼睛先是流露出大大的失望，继而是怜悯，但这种怜悯很快就转变为恨铁不成钢的愤怒。他示意旁边的两个同学，将我架到作业凳上，然后将相关的安全设施系牢。

“你不是恐高吗，我现在就治治你的恐高。”李老师义正辞严。两名同学迅疾地将绳子往下放，我一下子就下放到地面，然后那两名同学又快速将我拉上，我的心从高空跌落至谷底，又从谷底悬浮到高空，每一次伴随着自己失态的尖叫，每一次尖叫都会引发同学的大笑。折腾了二十几个来回后，我感觉自己彻底蔫了，那种蔫是一种心力交瘁的蔫，是一种恼羞难当的蔫，是一种彻底绝望的蔫。如果插钢丝闹的笑话只是让我颜面尽失，那么这一次则让我感到一种莫大的屈辱。我想，李宪刚啊李宪刚，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吗？你为什么这么无情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耍弄我，为什么要伤害我的自尊？如果我也这样耍弄你，或者耍弄你的孩子，你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。继而，我又开始深深自责，责备自己为什么这般愚笨，难道我连个小学毕业的农夫都不如吗？难道我连个在食堂里炒大锅饭的伙夫都不如吗？我TM真想宰了你。

打那以后，我与他结下了梁子。路上见着他，我会绕道而行，食堂吃饭碰见了他，我会刻意地把饭菜往泔水桶里一倒，然后再把餐盘往餐桌上一扔，我向他发起了挑衅。而他竟然若无其事。我想，哪怕他有点反应，或者与我大吵一次，我也感到无比的畅快，可他这般不动声色，只会加重了我的愤懑、屈辱。后来，我渐渐克服了恐高，登高作业已是轻车熟路。我想这一定是我化腐朽为神奇，化悲痛为力量，峰回路转，柳暗花明，看来天无绝人之路。

学习期间，我回了一次家。由于痴迷于阅读小说，水烧开了，我竟毫无察觉，把壶底烧得通红。父亲看见了，大为光火，嘴里一个劲骂道：“滚！滚！”我看到他的眼睛先是流露出大大的失望，继而是怜悯，但这种怜悯很快就转变为恨铁不成钢的愤怒。这眼神是如此熟悉，我的大脑转啊转，终于想起来，那不就是当时李老师的眼神吗。一开始我疑惑，李老师的眼神怎么会同父亲的眼神那般相似，后来我想来想去，终于明白，李老师也许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，看到我的愚笨，我的消极，他内心生出一种怜悯，不希望我将来在社会上一无是处。亦或许他曾经像我一样，也有孤独无助的时候，他内心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同情。我想起，我插钢丝、登高作业能够有所进步，真的像自己所想的那样，是所谓的化腐朽为神奇，化悲痛为力量吗？自然不是，如果没有李老师给我的“难堪”，我的上进、冲劲、干劲又从哪来？!

我曾经耿耿于怀、甚至想要打击报复的李老师啊，我真的没有深深体会到您的良苦用心，我真的感到深深的愧疚。我暗自发誓，等回学校后，我要好好感谢您。可是时间真的过得飞快，转眼我们这期社会培训班就毕业了，同学们就像是翅膀变硬的小鸟，飞向了四面八方，各奔前程去了。

我弄丢了李老师的手机号，这么多年都没法向他发去一声问候，至今都感到遗憾。

不知道李老师身体怎么样，孩子结婚了吗，还在当老师吗？但有一点我知道，李老师还会让自己的学生“难堪”，因为他爱着每一个学生。

作者简介：李小庆，1990年生，诗人，儿童文学作家，已在《青年诗歌年鉴》《山东诗歌年鉴》《中国青年报》《齐鲁晚报》《羊城晚报》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600余篇，出版《通俗经济学常识》，编著《舌华录》一书。

投稿邮箱：huanghaisanwen@163.com

壹点号胶东散文

新闻线索报料通道：应用市场下载“齐鲁壹点”APP，或搜索微信小程序“齐鲁壹点”，全省6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！